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7章 酸菜白肉血腸鍋,椒鹽花卷 這個冬日真…… (1)

關燈
殺豬瞧著簡單,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幹的。

尋常人莫說殺豬,便是殺雞殺鴨都未必下得去手。而有經驗的屠夫卻可以一刀斃命, 而且想讓血往哪流就往哪流, 一滴都浪費不了。

白星親手獵殺過獵物無數,自問剝皮取肉無人能及, 可在放血這一項,也不得不道一句甘拜下風。

原本鮮紅的血液流出來之後, 馬上就變成暗紅色, 滾滾的熱氣升騰, 空氣中逐漸彌漫開血液特有的腥甜味道。

不習慣的人見了這場景, 難免有些害怕,但在某些人眼中, 卻意味著不可多得的美味。

孟陽喜滋滋看著大木盆中慢慢蓄起的豬血,頭腦中已經在飛快盤算回去怎麽吃了。

必然要多多的加蔥姜蒜末,還有……

他還沒想出個結果, 卻聽旁邊忽然有人叫自己。

“是陽仔啊。”

孟陽扭頭一瞧,見是個穿著灰色儒生長袍的老頭, 扣著同色棉帽, 下巴處留著三撇山羊胡, 眼睛微微瞇起, 顯然視力不大好。

他約麽五十來歲年紀, 脊背和脖子微微向前弓著:這是大多數貧苦人讀書的通病, 因為燈油太貴, 不舍得多加一根燈芯的結果就是燈光不夠亮,所以要湊上去才能看清書上的字,久而久之, 難免儀態不佳。

他幹瘦的臉上滿是皺紋,皮肉已經下垂的很厲害了,看上去就有幾分苦相。

然而孟陽卻一點都不敢怠慢,立刻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朝他作了個大揖,恭敬道:“趙先生好。”

趙先生一手創辦了桃花鎮上唯一一家私塾,但凡桃花鎮上走出去的學子,不管來日成就如何,基本都曾當過他的學生。

所以趙先生可以說是本鎮上除劉鎮長之外,第二號有威信的人物。

白星剛才也不知被誰塞了一把南瓜子,正費勁巴拉的剝殼,此時見了孟陽舉動,不禁對這老頭多了幾分好奇。

可任憑她再怎麽打量,也覺得這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幹吧老頭……

趙先生點了點頭,瞇著眼睛往孟陽懷中的瓦罐上一掃,熟練地嘆了口氣:“你呀你呀,倒總肯為這些事情費心。若有這個用心的勁兒,多少詩集做不出來?”

販賣詩詞文章可比賣話本高雅多了,也賺的多了。

孟陽低垂著頭,藏在袖子裏的雙手對捉指尖,既不分辨,也不認錯。

趙先生似乎早就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也不逼著他表態,只是自顧自道:“你今年寫的幾個話本子,我也看了,倒是不錯……不過若真有閑情逸致,不若多看些詩詞文章,那才是正道……”

他嘮嘮叨叨說了好久,就像尋常家中長輩對待小輩一樣,滿是叮囑學業的話。

孟陽自始至終都垂著頭,依舊不作聲,只是在最後來了句,“叫您費心了。”

趙先生又是一嘆氣,看向孟陽的眼神中滿是惋惜,“可惜呀,真是可惜,如若來日有機會科舉……罷了罷了,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

白星站在一旁,一邊吃瓜子,一邊看兩人對話,總覺得有些雲裏霧裏的,不知他們究竟在說什麽可惜。

什麽叫來日有機會科舉?

孟陽這才擡起頭來,臉上掛著一如既往,春風般和煦的微笑,“先生也來買肉嗎?”

趙先生點點頭,“每年這個時候王掌櫃賣的總會便宜些,我給那些孩子補補身子。”

他本人有秀才的功名,考到四十多歲也沒中舉,便果斷放棄回鄉辦了私塾,每年教導的學生大約都在三四十人左右,貧者居多,其中許多人的束脩都是拖了又拖,趙先生委實也賺不了幾個錢。

讀書是非常耗費精神的活兒,他心疼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們,逢年過節總會想辦法替他們加點油水。

奈何自己囊中羞澀,也只能想盡辦法找便宜。

孟陽見狀,忙道:“我今年多賺了幾個錢,不如……”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先生打斷。

老頭兒擺擺手,語氣不高,卻很堅決的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桃花鎮畢竟太小了些,你還年輕,若有了閑錢,還是多出去走走看看,我那裏尚且支撐得下去。若果然有心,去外頭看了好書,回來說與我們聽也就是了。”

孟陽恭敬稱是。

“多去外頭走走,長長見識,多讀書,讀好書……”趙先生殷殷叮囑道,頓了頓,又道,“讀書使人明理,即便不考科舉,也是好的。”

一直低頭不語的孟陽終於微微變色。

他沈吟片刻,深吸一口氣,又朝趙先生作了個揖,“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趙先生盯著他的頭頂看了會兒,點點頭,語氣軟化下來,欣慰道:“有你這句話,我也就不擔心了。”

他這一生科舉無望,便把希望傾註在孩子們身上,而孟陽的天賦之出色,實屬罕見。

這個孩子富有靈氣,擁有一顆純粹而寬厚的內心……然而竟無心科舉,甚至就連日常做的文章、話本中,也流露出幾分對皇權和朝廷的不滿。

這實在是犯了大忌。

僅此一條,便足以絕了他的青雲路。

趙先生曾推心置腹地與孟陽談過幾回,然後便得出一個近乎匪夷所思的結論:

這孩子可能是故意的。

他故意不去考科舉。

初時趙先生覺得不可思議,可時間久了,多少就猜出點來,難免暗道造化弄人……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追求的,或許正是別人避之不及的,何苦強求?

人生短短數十載,只要無愧於天地良心,怎麽活不是活呢?

只是……終究可惜。

言盡於此,趙先生不再多說,見豬已殺好,便認認真真從破舊的荷包內掏出幾十枚大錢交於王掌櫃,又仔細挑選了一條五花肉,用草繩穿好。

王掌櫃敬重他生平為人,卻也知道他不肯白要,便又低價半賣半送一條大腿骨,恭恭敬敬以油紙包裹好遞過去。

趙先生這回沒有推辭,略朝他拱了拱手,多付了幾枚銅錢,與五花肉一並提在手中,又弓著腰背,沿著來時的路搖搖晃晃回去了。

這會兒家去,正好燉上肉,晌午孩子們就能飽餐一頓啦。

燦爛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老頭兒彎彎的脊背上,為他鍍上一層溫柔的金邊。

他倒背著手,一條五花肉和一根筒子骨吊在屈起的手指上,隨著他的腳步搖搖晃晃。

倒透出幾分難得的悠閑。

孟陽一揖到地,一直等人走遠了才重新站起來。

白星咽下去手中的南瓜子,語氣覆雜道:“真是奇怪。”

孟陽問道:“什麽奇怪?”

白星歪了歪腦袋,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人很奇怪。”

她短暫的人生中,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

分明只是個幹巴老頭兒,自己一拳怕不是能打倒好幾個,可觀他言行後,卻又覺得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這種力量仿佛來自天地間,將那具單薄幹癟的身軀都放大了,恍惚間令人覺得站在面前的或許是個很偉岸的人。

叫人望而生畏,繼而生敬,竟難以生出一絲一毫的褻瀆之心。

白星的話支離破碎顛三倒四,甚至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但孟陽聽懂了。

他又註視著趙先生幾乎已經看不見的背影,沈默片刻,近乎夢囈,“是啊,趙先生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心中頗有丘壑,只是想法並不為朝廷所喜罷了。

桃花鎮的居民對讀書人有著發自內心的尊敬,且孟陽素來與人為善,人緣極好。聽說他想要豬血和一截豬腸,許多人都主動上來幫忙,滿滿接了一大盆豬血不說,還給他把豬腸洗得幹幹凈凈,幾乎一點兒腥臊味兒沒有。

若非親眼目睹白星輕輕松松端起裝了豬血後幾十斤重的大木盆,他們簡直想幫著一直送到家門口呢!

話說回來,那小姑娘手勁兒可真大呀。

孟陽收回混亂的思緒,也不看多少,抓了一大把錢丟到王掌櫃提前準備的箱子裏。

大家都是這麽幹的,雖說是便宜賣,可往往最後反而送出去的錢更多。只要想到這些錢能被集中起來做善事,大家也就心滿意足了。

大約是第一次見到趙先生這一款的人,白星頗覺新鮮,回去的路上湧出來好多問題。

“趙先生是教書先生嗎?”

“是的。”孟陽點頭。

“那他為什麽自己不去考科舉?”

“呃……考過的。”孟陽遲疑了下,還是覺得應該實話實說。

“那為什麽還在這裏教書?讀書人不都喜歡做官的嗎?”白星像個問題寶寶,各色問題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

孟陽終於停頓了下。

他抿了抿嘴,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覆雜的神色,頓了頓才低低道:“其實做官,也未必真的那樣好。”

有的時候做好人,未必會有好報的。

“你也不喜歡做官嗎?所以才不去科舉。”白星順口問道。

孟陽不再說話了。

他還是目視前方,可白星卻覺得他並沒有看路,甚至沒有在看桃花鎮,而是透過前方的虛空,看某些早已不存在的過往。

悲傷的過往。

陽光燦爛明媚,可有的人心裏卻是一片淒風苦雨。

白星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忽斬釘截鐵道:“你很難過。”

“嗯?”孟陽楞了下。

白星雙手抱著裝滿豬血的木盆,騰不出手來,便用下巴尖兒朝他胸口的位置點了點,“我能感覺到,你那裏很難過。”

孟陽下意識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裏是心臟的位置。

難過嗎?

大約是,有一點的吧。

他茫然地捂住。

“我是不是不該問?”白星忽然有點後悔,聲音也下意識放軟了。

孟陽搖了搖頭,“沒有。”

白星沒有再說話,但她覺得自己肯定問了什麽不該問的問題,惹得書生不高興了。

為什麽做官不是好事情呢?

是因為有貪官嗎?

那不去做貪官不就行了嗎?

她不太懂。

白星兩道眉頭皺巴起來,眼中滿是疑惑,還混雜著幾分擔憂。

從自己問出那個問題開始,書生周身的氣息就瞬間低沈下去:他從未這樣的。

不對勁,這不對勁。

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孟陽忙笑道:“不要多想啊星星,真的不是你的緣故,我只是……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白星越發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安慰我?”

孟陽啊了聲,腦袋暈沈沈的,明顯沒轉過彎來。

白星竟有點煩躁起來,她很不喜歡這樣,因為這樣讓她覺得自己像廖雁那個反覆無常的混蛋。

但看來有的時候,混蛋也不是毫無道理的。

她不高興了,“你在難過呀,為什麽要勉強自己笑?還要對我說安慰的話?這是不對的!”

不想笑的話,不要笑就好了呀。

孟陽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像思緒都有些飛走了,慢吞吞道:“不對嗎?”

他習慣了。

“不對!”白星用力跺了下腳,一張臉幾乎皺巴成核桃,以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書呆真是奇怪。

難過的時候,難道不該是別人安慰自己嗎?可他為什麽要安慰別人呀?

白星少有的無措起來。

她忽然不知該怎麽辦了。

這份不對勁一直延續到回家。

今天陽光很好,曬得人身上暖烘烘的發燙,連貓貓狗狗都跑出來曬日頭。

它們挑選著自己喜歡的地方,舒舒服服躺成一張餅,愜意地甩著尾巴,瞇著眼睛,偶爾翹起腳來舔舔毛。

啊,多快樂!

廖雁還在房頂上,翹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他手中還擎著一本話本,一手枕在腦後,看得津津有味。

他偶爾還會想呀,覺得自己這幅樣子,是不是像極了讀書人?

老遠聽見腳步聲,廖雁挪開書頁瞧了眼,看清來人後便從上面翻下來,“呦,看殺豬的回來啦?”

孟陽沖他笑了笑,“是呀,我去做血腸。”

廖雁突然皺起眉頭,像野獸一樣圍著他轉了幾圈,最後兩只胳膊一抱,“你不對勁。”

孟陽一僵。

難道混江湖的人直覺都如此敏銳的麽?自己分明已經努力掩飾過了呀。

廖雁又去看白星,然後驚訝地發現小夥伴也很不對勁。

他齜了齜牙,茫然地抓了抓腦袋,“不過就是出去看了趟殺豬,你們這都怎麽了?”

別是讓豬的亡魂壓覆了吧?

可這聽上去也太離譜了吧!

孟陽看著面前的兩個人,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覺得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胸腔內有某種強烈的情緒翻滾,喉頭發堵,似乎有許多埋藏已久的話憋在那裏,多的快要爛掉了。

然而他說不出口。

其實他有好多話想說,那些不堪的可怕的過往多年來一直在心中盤旋、發酵、膨脹,每每午夜夢回便來折磨他……

他不想讓母親失望,也以為自己會過得很好,卻無奈發現每每都會於噩夢中驚醒。而那些回憶就像浸透了他和家人的血,紅到發黑,一次又一次,越加清晰。

再這麽下去,他很懷疑終有一日,會被那些沈重的記憶壓垮……

他也確實交到了朋友,甚至許多次都升起傾訴的欲望,但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而且快過年了呀,過年不就應該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嗎?如果把自己的心事過往講出來,會不會惹得別人不高興?

難得,難得有人陪自己過年呀!

他不想再回到一個人的時候,真的不想。

孤獨太可怕,像黑夜中潛伏的猛獸,將他的身心一點一點鯨吞蠶食……

他渴望陪伴,更勝沙漠中幹渴的旅人渴望清泉。

孟陽去做血腸了,背影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

白星和廖雁都沒有去追。

兩人湊在一起,神色間都微微有點凝重。

良久,廖雁摸了摸下巴,正色道:“如果那書呆子瘋掉了,我們是不是就沒有飯吃了?”

白星用力瞪了他一眼,“我殺了你!”

這樣你就不用吃飯了。

廖雁縮了縮脖子。

這丫頭真的動了殺意哦,刺得他皮膚上都起雞皮疙瘩了。

他有那麽一點不高興。

“我們認識了好多年了呀,星星,”他認真道,“你竟然想為了一個書呆子殺我?”

你們才認識幾天呀?多麽荒唐!

白星咬了咬嘴唇,皺著眉頭道:“是你先詛咒他的,我不想讓他死掉。”

所謂的死亡,就是再不相見。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她親手送走了義父,又親身經歷和見證了太多死亡,實在不想書呆也就此離去。

她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只想就這麽長長久久的過下去,越久越好。

所以在自己死掉之前,她絕不會允許書呆死掉。

“我也是說實話嘛。”廖雁小聲嘟囔道。

那種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畢竟他們兩個人的手藝都爛得不相上下……

“實話也不許說!”白星氣呼呼道,“不然我就殺掉你!”

廖雁也生起氣來,“那我一定先殺掉他!”

“是我先殺掉你!”

“是我……”

於是兩個人就究竟誰先殺掉誰爭論了好一番,最後不了了之。

然後,孟陽發現自己多了一條小尾巴。

不管他走到哪兒、幹什麽,白星都亦步亦趨跟到哪兒,剝蔥、剁蒜……

她甚至把眼罩都摘掉了,一雙異色瞳明晃晃流露出緊張,仿佛在看守財寶的巨龍,生怕有個什麽閃失。

孟陽冰冷的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細細的熱流,嘴巴裏像被人灌了一杯蜂蜜水一樣,又暖又甜。

“我沒事的。”

白星抿著嘴,不做聲,滿臉都寫著“你有事”。

當初義父也是這麽說的,可他還是一點點冷下去。

孟陽覺得她這樣的樣子可憐又可愛,像一條擔心被拋棄的小狗,叫人一顆心都跟著軟爛了。

“我真的沒事的,放心吧,星星。”

他鄭重地做出承諾。

他站起身來,洗幹凈手,轉身朝外走去。

白星見了,立刻跟上。

因為今天早上趕著去拿豬血,她沒有讓孟陽幫忙梳頭,只是像剛來桃花鎮的時候那樣胡亂綁了一條馬尾。

現在有幾縷頭發已經松開了,就這麽直楞楞炸腦袋上,像幾條頑強蜿蜒的樹杈,一抖一抖的。

“呃,”孟陽忙道,“星星你不用跟著的,我不出去。”

白星看了看堅硬的土墻,心中警鈴大震:

她曾親眼見過有人撞墻而亡。

孟陽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眼,面部微微抖動,似乎有些尷尬,“我真不會尋短見。”

白星不做聲,又跟著往前走了一步。

孟陽終於撐不下去了。

他面上微微泛紅,小聲道:“我,我要去解手。”

白星點頭,非常通情達理的說:“那我在外面看著你尿。”

她覺得這個安排沒毛病,既不耽擱孟陽解手,又不耽誤自己監視。

孟陽:“……”

真的不用了!

他甚至沒註意到,此時自己已經完全顧不上什麽憂傷了。

他要被看光了呀!

想上茅房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努力克制著夾腿的欲/望,對不遠處的廖雁崩潰道:“你快攔住她呀!”

廖雁大驚,“莫非你那裏見不得人麽!”

孟陽覺得自己快瘋了,雁雁你是傻子嗎?

“男女授受不親哇,星星怎麽可以看別人上茅房!”這才是重點好嗎?

廖雁楞了下,雙手用力一拍,恍然大悟道:“是哦,星星,你要看也該看我的呀!”

孟陽:“……”

他真的不想跟傻子講話啦!

不過經過這麽一折騰,孟陽心中的悲傷倒是去了七八分。

“……我是犯官之後,三代不得科舉、返京。”他一邊灌著血腸,一邊努力平心靜氣地說道,“但我並不覺得父親和祖父有錯。”

開口的瞬間,一直壓在心頭的巨石仿佛被挪開了一點縫隙,新鮮的空氣瘋狂湧入憋悶已久的內心,讓他得以大口呼吸。

他忽然有幾分久違的暢快和恍然:原來只要下定決心,開口也並不是那麽難的事。

而只要開了個頭,剩下的就都很簡單了。

廖雁撐著漏鬥,孟陽舀著攪拌好的豬血往裏灌,白星手中拿著一卷棉線,等對方說差不多的時候就過去系一根繩,把灌好的長長的血腸紮成一段一段的。

三人雖然是初次打配合,但廖雁難得安靜,倒也算合作無間。

孟陽把盆底傾斜過來,讓剩下的豬血能夠匯總,方便舀,“你們聽說過大約十年前的三王之亂嗎?”

兩人齊齊搖頭。

十年前他們才八歲呢,正在溫飽線上掙紮,要麽隱居山林,要麽亡命荒野,饑一頓飽一頓,連正常生活都少有,又哪來的閑情逸致關心什麽三王之亂?

孟陽毫不意外的笑了笑,繼續道:“當時朝廷上發生了很大的事,三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分別被圈.禁、貶為庶人和自盡……個中緣由實在覆雜,我祖父曾是七皇子的老師,因而受到牽連……”

仿佛只在一夜之間,大廈傾頹,家破人亡。

他什麽都沒有了。

能活下來已是僥幸,不能考科舉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因為面對這樣的朝廷,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效忠。

他的祖父,父親,叔伯都曾無私無欲,忠心耿耿,可最後呢,卻又落得了什麽結果?

之所以一直到現在還喜歡讀書,也不過是因為兒時家人的殷殷教誨,他不想讓家人失望。

每次捧起書本,他總有種錯覺,仿佛家人還在的錯覺。

孟陽甚至覺得,只要自己一輩子堅持讀書,美夢就不會碎。

白星和廖雁都不擅長安慰人,能說的只有一句:

“殺了他!”

“報仇。”

孟陽反而被他們逗笑了,搖搖頭,“朝廷的事,並不是那麽簡單的。”

帝王權術固然可怕,但真要說起來,他對百姓似乎還不算壞,若真換一個,做的未必會比他強……

只是,到底心中不平。

憑什麽,憑什麽呢?

如果讓無辜的人枉死才是忠君愛國,那麽狠抱歉,他做不到。

白星和廖雁對視一眼,少見的有些無奈。

這樣層面的事,他們確實什麽都做不了。

見二人神色低落,孟陽溫柔一笑,“謝謝你們願意聽,說出來之後,果然舒服多啦!”

白星道:“可是,我們什麽都沒有做啊。”

孟陽認真道:“你們在陪著我呀。”

廖雁摸了摸鼻子,微微有點不自在,小聲嘟囔道:“我們分明在蹭飯吃!哼。”

這書呆子,傻了吧唧的。

孟陽笑了幾聲,看上去已經沒有絲毫勉強了。

現在的他,是真的覺得很幸福。

血腸煮好了,孟陽趁熱撈出來,用刀切了幾片遞給眼巴巴看著的兩個人,“這個我也是頭一回做,還不知道味道如何呢,你們先嘗嘗。”

豬血的口感是很神奇的,單靠語言很難精準形容。

用牙齒輕輕去碰,好像有些韌勁兒,可當你真動起真格的來?它卻又稀裏嘩啦碎成小塊,唉,真是虛張聲勢的。

若說它有味道,似乎又沒什麽味道;可若說它沒有味道,細細品味時,隱約又有點什麽特殊的滋味……

廖雁很誠實的說:“嘗不出來。”

頓了頓又補充道:“嚼著倒是怪有意思的。”

他以前倒是也喝過獸血,不過是生喝的,又腥又臭,實在算不上美味。

不過這個嘛,倒還不錯。

裏面加了蔥姜蒜等調味,沒有想象中的血腥氣,應該算是成功了吧?孟陽不太確定的想。

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正宗,不過反正哪怕同一道菜,不同的廚子也各有偏好,只要他們覺得好吃,不管怎麽做都沒關系吧?

這麽想著,孟陽便又高興起來,當場宣布血腸成功。

他馬上開始準備下一步:煮肉、撈酸菜。

煮肉需要一點時間,他先挑選了一塊帶皮的五花肉,反覆檢查,確認豬毛都被拔幹凈了,這才下大料燉煮。他讓白星看著火,自己則去撈酸菜。

到了這個時候,酸菜經過充分發酵,是真的非常非常酸,如果不經過沖洗,根本無法空入口。

孟陽挽起袖子,從壇子裏撈了一顆大的,先擠去多餘的水分,然後割掉白菜屁.股,把比較肥厚的菜幫部分先片成薄片,之後才快刀切成細絲。

隨著切面增多,清涼的酸味瘋狂彌漫開來,逐漸侵蝕了整片空間。

“好酸好酸!”跟著看的廖雁立刻捂住鼻子,退避三舍。

這個味道真的非常刺激,偏偏他的嗅覺又敏銳異於常人,此時早已滿嘴口水,淚眼滂沱,根本不敢靠近。

孟陽忍笑,拿起一根細細的酸菜絲,一本正經道:“其實這個跟臭豆腐一樣,只要自己吃一口之後就聞不見了,你要不要試一下?”

廖雁捂著鼻子看他:你在騙我。

孟陽滿臉真誠,率先吃了一根,面不改色的點頭,“你看,我現在就聞不到了。”

啊啊啊啊好酸好酸,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陽仔,再堅持一下!

見他率先試毒,廖雁心中的懷疑倒是去了大半。

他想著,這個書生常年在竈臺間打轉,這方面想必比自己精通的多,真有幾個偏方也不奇怪。而且自己只是隔了這麽遠就被熏成這樣,他又在上手切,如果真的沒用的話,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這麽想著,廖雁就磨磨蹭蹭的上前,一雙眼睛在案板上挑剔半天,最終選定一根粗針般大小的酸菜絲,猶猶豫豫的伸出手去,用食指和拇指間小心翼翼地撚起來。

他下意識去看孟陽,“你沒打什麽別的主意吧?”

孟陽隱晦的吞了一大口口水,在背地裏狠命掐著自己的大腿,滿面無辜道:“沒有哦。”

嗷嗷嗷嗷為什麽這個酸菜後勁兒這麽大?真的越來越酸了,他快忍不住啦!

廖雁又盯著他看了幾眼,這才放了心。

然而一口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死書呆子,我要殺了你!嘔……”

廖雁瞬間眼淚狂飆,罵罵咧咧的沖到水缸邊漱口。

孟陽見他上當,趕緊也把嘴巴裏還沒咽下去的酸菜絲吐出來,口水嘩嘩直流。

他的臉已經皺成苦瓜,雙眼都睜不開了。

天吶天吶,原汁酸菜真的好酸!

若非白星舉著燃燒的柴火棍阻攔,只怕廖雁真的要殺人啦!

“星星,你看見了嗎?我就說讀書的人一肚子壞水,就沒有幾個好東西,你還不信!”他本就有點怕酸,今天卻生吃一根原汁酸菜,簡直都要瘋掉了。

白星憐憫道:“是你傻。”

光聞都那麽酸了,你竟然還敢空口吃?脖子上的腦袋是只為了顯高的嗎?

孟陽憋笑已經快把自己憋死了。

但他實在不敢大笑出聲,而且也微微有那麽一點點歉意,於是忙道:“真是對不住,我沒想到大俠也這樣怕酸……”

“你才是大俠,你全家都是大俠!”廖雁跳著腳罵道,“傻子才當大俠呢!”

孟陽:“……”

孟陽只好反覆保證說,其實酸菜處理得當的話,真的很好吃。等會兒如果不合胃口的話,大不了給他重新做好吃的呀。

廖雁的火氣微微消減一點,用刀尖遙遙指著他,兇神惡煞道:“你發誓!”

孟陽發誓。

廖雁滿意了。

白星翻了個白眼,“你們真的好幼稚!”

她都不想跟他們玩了。

廖雁馬上反唇相譏,“你一個巴巴跑去看殺豬的人,竟還有臉說我?”

白星不服氣,“看殺豬又怎麽樣呢?那裏有好多大人在看呀。”

孟陽跳出來打圓場,“哎呀,你們不要吵啦。”

白星和廖雁齊齊扭頭,“我們才沒有在吵架!”

孟陽:“……行吧。”

他還是做飯去吧。

昨晚上和的面已經發酵得差不多,但如果再過一會兒會更好。

孟陽想了下,從第二排架子右手邊第二個罐子裏摸出來一把今年剛買到的花椒,猶豫片刻,又加了一小塊八角。

他把鍋子刷幹凈,空鍋燒熱,將花椒和八角放進去,炒到微微變色。

溫暖幹燥的空氣中頓時多了一股香料的沖味兒。

廖雁受不了這麽大的氣味,又跑到幾丈開外去,然後跨在墻頭上,繼續跟白星鬥嘴。

孟陽將炒好的花椒和八角放在小蒜臼裏,耐心搗成非常細膩的粉末,然後又炒了一點鹽。

他把這三種粉末混合在一起放涼,舔濕小指尖,蘸了一點嘗味道。

很好,真是不錯的椒鹽。

花椒不僅可以去除雜味,而且也有暖身和增加食欲的功效,冬天來一點是很好的。

他這才把面團倒出來揉開,撕成一個個等份的小劑子,又拉又扯。也不必上搟面杖,直接用手掌後半部分肉最多的地方一點一點按壓,將長條按壓成扁平的餅狀。

發酵好的面團非常柔韌,別看現在被按扁了,可等會兒上鍋一蒸,照樣蓬松柔軟呢!

孟陽又摸了一支幹凈的小毛刷出來,稍微蘸了一點油,均勻塗抹在在長面片的表面。

白星註意到,他差不多把面片從中間分成兩段,一段從正面刷,刷完之後撒上一些剛炒好的椒鹽,小心的卷起來。然後捏著這個面卷,將面片翻過,又在另一面如法炮制。

最後,那一張面片就變成了兩個接在一起的太極形的卷兒。

咦,這是要做什麽呢?

白星不解,卻也沒有急著發問,因為好像還沒有結束。

孟陽扶著面卷站起來,讓它們像雪人一樣上下疊成兩層,然後抽一支筷子,用比較圓潤的那頭按在雙層面卷的中間,微微用力一壓。

哇!

白星驚訝地睜圓了眼睛。

她看見了什麽呀?

剛還平平無奇的雙層卷因為中間線的部分被用力壓下,兩側變高高鼓起,宛如振翅欲飛的胖蝴蝶。

原來是花卷呀!

竟然是這麽做出來的?

太神奇了!

就連墻頭上的廖雁也看的入了迷,甚至不耐煩的道:“星星你擋住我啦!快往左邊一點!”

白星偏不!

等孟陽飛快地做好一籠屜花卷,五花肉已經煮得差不多,筷子微微用力一按就穿透了。

他趕緊把花卷上火蒸,又將肉和大料都撈出來,只剩下微微泛白的高湯。

酸菜絲已經反覆淘洗過幾遍,尖銳的酸氣去掉,只剩下柔和而回味悠長的細膩酸味,包餃子、包包子、做菜都好。

他將酸菜絲放入燉過豬肉的高湯裏,又往竈底加了一根柴火,重新燉煮起來。

來不及休息的煙囪裏再一次咕嘟嘟冒出白煙,新加入的柴火們唱起歡樂的歌:

劈啪,劈啪!

橙紅色的火苗踴躍地舔著鍋底,把人的面龐烤得暖烘烘的。

隨著高湯重新開始翻滾,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香氣逐漸飄散,連廖雁都忍不住抽動鼻子吸了幾口。

唔,還不錯呢。

孟陽把煮好的五花肉、血腸切成片,順著鍋邊在酸菜鍋裏擺成一圈。

等入味就差不多啦!

裝有椒鹽花卷的籠屜,呼哧呼哧噴出大口的熱氣,努力宣誓著自己的存在。

細膩的椒鹽香氣從籠屜的縫隙中竄出,與酸菜白肉交匯,重新譜寫成全新的歌謠。

煙囪口冒出的白煙又濃又密,顯示出鍋竈在多麽努力的工作,這家的煙火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